第35章

2025-09-19 6742字 2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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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此时,门外忽然传来嘈杂声,房内两人不约而同望向门扉处。那些声音渐渐趋近,秦疏桐依稀辨认出大约有三人,皆是男子,其中声量最大的那个叫嚷着“她是我女儿,我怎么不能见她!?”之类的话语,另两个像是侍卫,低声劝诫着什么就不大听得请了。不过也不需要听清,秦疏桐已经知道来人是谁了。

    三人的脚步声到了房门外便忽然停住,秦疏桐本以为齐国公会破门而入,结果却止步,但很快他就发现,不是国公爷不想入内,是两名金吾卫硬将人拦下。

    “你们这是什么意思?想以下犯上么!”

    “国公爷,我等是奉命护卫,上命所差,不敢有违,还望国公爷体谅。”

    “少同我放这些没用的屁!我今天非要见到我女儿不可,你们有胆子就动手!”

    齐国公像是想不管不顾地冲进来,秦疏桐的位子背对门扉,所以他本是扭过身看向门口的姿势,事至此他回头去看裴霓霞,却见她气定神闲得很。

    “国公爷,得罪了。”

    结果也确实与她的镇定合衬,听动静,两名金吾卫还真的动手将齐国公给扣下了。

    “你们……你们……”

    “我们早已说过,小姐吩咐不见裴家任何人,太子亲自下命,要我们依小姐的吩咐行事,不能出丝毫差错。国公爷若是不服,尽可择日上奏参陈,但今日,恕我等无法放行。”

    秦疏桐一惊,眼神询问裴霓霞,裴霓霞双唇开合但不出声,用口型回答他:“抱歉,稍等,静观。”

    “好……好得很……我不进去总行了吧!给我放手!”齐国公应是挣开了金吾卫禁锢,却不想紧接而来的就是对裴霓霞的谩骂:“霓霞,你眼里还有没有一点纲常尊卑!我养你二十年,你就这样回报!?畜生尚且知道跪乳反哺,你难道连畜生都不如么!”

    这话太伤人,已至锥心,但秦疏桐却没看到裴霓霞的表情有丝毫变化。

    是不在意?还是……她已经习惯……不管哪种,都不是秦疏桐所乐见的,但如果真是其中一种,他希望是前者。

    “你这是要把裴家往死路上逼啊!果然麟趾说的没错……你就是个不记恩的犟种冤孽!你第一次和我们说要与谢家解除婚约的时候,我和你母亲就该狠下心,主动去圣上面前请辞了这桩婚约,把你尽快嫁到杨家去才对!也免了你今日做出这种丑事,不仅丢尽了裴家的脸面!还害得裴家……你这孽障!你不看到裴家倾家荡产,家破人亡就不满意是不是!”

    秦疏桐听得怒火蹭蹭往上蹿,骨节因手指紧握而泛白,但马上被另一只温热的手覆住,如同容纳了他的怒气。两人四目相对后,他感觉到裴霓霞轻轻拍了拍他的手背,再用口型示意:“暂且听听。”

    门外齐国公还在喋喋不休:“我们叫你去和谢家讲和的时候,你真是好乖觉,装得顺从。但就为了报复裴家,你就欺骗我和你母亲?说什么与谢家婚约如故,结果呢?结果就是谢家去退婚!要不是你弟弟之前及时提醒你可能在使诈,我们与杨家留了一线,哪里能在你被退婚后还有与杨家结亲的机会!你以为你说些什么‘不要指望谢家’之类模棱两可的话就够抵你的后来做的事了?怎么,裴家是不是还要谢谢你提前给我们预告了你要毁了整个齐国公府啊!”

    秦疏桐猛地回过身来,就看到裴霓霞脸上已是“现在你知道事情完整的经过了吧?”的表情。

    一个看似无意的问答来回,裴霓霞却说她说了一句后悔终生的话,而齐国公说裴霓霞后来告诉裴家人婚约如故,也就是说就是因为这句话让她真如谢雁尽的提议那样,选择了完成婚约……不,应该说,是让她选择了用同意婚约先蒙骗过谢雁尽,最终和白汲合作,通过极端手段解除了婚约,又把自己送进空门。

    他现在知道了裴谢二人的婚约最终是怎么重拾的,而他对裴霓霞所说的“无关”的理解略有偏差,这“无关”不仅仅指她第一次弃置与谢雁尽的婚约的原因和杨家无关,更指第二次她所做种种也与裴杨两家的那些盘算无关,她要求白汲送她入法空寺受戒是她同意和白汲合作所提的条件之一,那时她并不知她的家人防备着她悔谢家的婚而和杨家藕断丝连。

    所以到底……

    “霓霞,你要恨就恨爹吧……你娘和你弟弟,他们并没有对不起你啊。说到底,你就是恨我不顺你的意是不是?但婚姻大事关乎你后半生的幸福啊,我们娇生惯养你二十年,你性子倔又不知道世道的险恶,不明白不是所有的事都能随心所欲的道理。唉……终究是我们的溺爱害了你啊……是爹愧对你……”

    秦疏桐的思绪被门外的噪音打断,他很久没有这样反胃过,不知道是不是他不适的表情太明显,以致他在裴霓霞脸上看到略微担忧的神情,也看到裴霓霞无声问他:“很难听吧?剩余的部分父亲已替我说了,其他都是无用的闲话,我请他回去。”

    门外,齐国公还在矫揉造作地表演慈父形象,门内,裴霓霞左右一顾,最终看向桌上的紫砂茶壶。她用手背先试了一下温度,不烫,是可以徒手抓取的温热触感,于是她按住壶盖抓起茶壶,将壶中茶水在脚边倒空。抬眼看到秦疏桐正愣愣看着自己,她另一手伸到秦疏桐面前摆了摆,示意他挪一下身位。

    秦疏桐依言往左挪动一个人身的距离后再坐下,刚坐稳,余光中便划过一个黑影,而后一声巨响接着稀里哗啦一串干脆利落的碎片落地之声震得门内外几人同时怔愣住。

    两个金吾卫最先反应过来,对着门一揖:“领令。”

    接着,秦疏桐就只能听到些许布帛摩擦声和齐国公的咆哮,还有两个沉稳的夹带着一个凌乱的、三人渐远的脚步声。

    裴霓霞理好袖口,双手交迭放于腿上,端正得仿佛刚才掷茶壶的人不是她,笑着道:“这样比较快,也免得横生枝节。”

    秦疏桐边接上自己方才的思索,边探究裴霓霞的神情,片刻后他道:“霓霞,你并不恨你的家人,对么?”

    裴霓霞仍笑着:“看起来是那样么?是我刚才扔茶壶的表现不够狠厉么?”

    “你有和太子合作的胆识,也有从太子那里拿到想要的东西的智识,如果你真的恨他们,今日又怎么会是你走了你不想走的路而他们却安然无恙。”

    “怎么会是不想走的路呢?我本就醉心佛法教理,也不想嫁给不是两情相悦的对象。”

    “那位野僧,你如愿拜其为师,既然你师父认为佛门戒律是无用的苦修,你也认同,那接受这种出家仪式对你来说有什么好处?不过是执相的枷锁。你既然曾遇到过动摇佛法在你心中地位的人,也发现那与修佛并不冲突,虽然和这个对象最终无缘,那你现在断绝未来再遇到这样一个对象的可能性的做法,又怎么会是你想走的路?”

    裴霓霞敛了笑意,垂目不语。

    秦疏桐便道:“我竟差点忘了自己不久前刚说过的话,佛门要求门内弟子六根清净,也就是说,一旦出家,就代表了断尘缘,这其中自然包括亲缘,这是上至皇室也认可的法理。你在太子作保的情况下入法空寺,断绝了和裴家的关系,不是为了报复裴家,而是为了保护裴家,对么?”

    房内一时静得似乎连原本在阳光中嬉戏的微尘也停了动作,凝视着两人无声的对峙。

    “对。”

    裴霓霞只是轻吐一个单音,但已足够让秦疏桐的心重重一跳。

    “为什么!?”

    “你……原来你猜到了答案,却还未想通来龙去脉……”

    秦疏桐不想说他是因为谢雁尽的提醒才越来越频繁地用直觉去揣测对了很多事。

    “不知道你这个‘为什么’问的是为什么裴家需要我这么做来保护,还是我为什么要保护裴家,两者原因相同。”

    “因为你后悔的那句话?”

    裴霓霞点了点头。

    秦疏桐不禁反复思考那句话,脑中忽然一个闪念:“他叫你重新考虑,他不是在请求,而是……威胁!?”

    裴霓霞苦笑:“以他的立场来说,意义上可能更接近善意的提醒。”

    “所以你说裴家知道谢家的事也不奇怪的时候,他在意的不是你从家人处得知这些秘密,而是裴家人是知道这个秘密的!?”

    是啊,他怎么忘了,这个存在已有二十年的婚约朝中鲜有人知,说明有人一直在刻意隐瞒,最有可能的就是谢雁尽亲自操手,理由也很简单明了,知道这个婚约来历详情的人有可能会连带查到谢家与皇室的秘密往事。谢雁尽想隐藏的并非婚约本身,而是谢家的秘密。

    其实裴霓霞也说了,国公夫妇只知道谢家受皇帝器重,自家沾了谢家的光,但不知缘由,所以裴家其他人根本不知道这些秘密,只裴霓霞一人知晓。

    “对……但我并非从家人处得知这些。”裴霓霞将这句话说得格外郑重。

    秦疏桐当然知道,裴霓霞难道担心他不知道她是从白汲那里知晓的么?虽然他们上次会面他的表现确实有点愚蠢……

    他现在可以想象一些裴霓霞所说的谢雁尽的眼神了,她一时的无心之语惹动了谢雁尽什么样的心思也不难猜,依照谢雁尽能说出可以为未来妻子的裴霓霞扫除血亲隐患的作风——这实际是为谢家,更准确地说是为他想保护的一弟一妹扫除隐患——在知道了裴家其他人知晓这个秘密之后,哪怕裴霓霞最终没有和他成婚,裴家人恐怕也无法安稳度日……

    裴霓霞和白汲联手,裴家就有了白汲这个护身符,一个白汲作保在皇家寺院出家的人,如果她和她原本的家人发生不测,皇室或是白汲这未来的新君不能不追究;从另一个角度来看,裴霓霞已入空门,与裴家再没有干系,如果将来两人合谋之事曝光,谢雁尽因此报复,也不再有牵连裴家人的理由。而白汲和谢雁尽也被互相牵制,白汲未来可能会想除掉裴霓霞这个知情者,但谢雁尽却不能因私仇而放弃是加害者亦是人证的裴霓霞,她可以获得谢雁尽的庇护。

    将所有的事理顺后,秦疏桐反而感觉胸口如有巨石重压,沉重得让他快要喘不过气来。眼前只有一杯已冷的茶水,他有些发狠地举杯一饮而尽。

    他第一次发现,茶这种东西,和人心倒相像,一旦冷了就只有苦味。

    裴霓霞觑懂了他的神情,知道他已经明白整件事,便将自己那杯茶也饮尽。

    “茶,已经没了。”裴霓霞放下自己的茶杯后道。

    茶尽了,也就是话尽了。

    两人同时起身,却都没有说道别的话语。秦疏桐想说些什么,却不知该不该说,见裴霓霞只是沉默,他终究没有开口,只是一揖以作告别。

    就在他将要转身之时,却忽然怀中一暖……是裴霓霞上前抱住了他。

    她一手绕过他的腰,另一手环在他背上,还拍了拍,是一个人向朋友告别时会有的拥抱。

    秦疏桐终究没忍住,也回抱住她,压抑着悲伤道:“你明明说你将亲人和自身分得很清,可你还是会为你父亲的冒昧对我说抱歉,你说那句话可能是你今生唯一的后悔,会后悔,就是你在说你因无意间给家人招引灾祸而愧疚,在他们对你如此之后,你却如此愧疚,愧疚到不惜放弃你说过的可以有的诸多其他选择,放弃自由来弥补……”

    值得么?

    秦疏桐一怔。

    这个问题他自己不也回答过么……

    秦疏桐深吸一口气后,道:“我问为什么,的确是问你为什么要保护裴家其他人,但不是那个意思……”

    裴霓霞打断他:“我知道,我知道你的意思是问为什么父亲、母亲、小弟对我并不好,我却还愿意保着他们。”

    其实秦疏桐现在大约已经知道答案,自己不也做了类似的事么,所以在听到裴霓霞的回答后,他不再惊讶。

    “哪怕他们对我不好,不够好,但我曾经从他们那里感受过的亲情不是假的,不管那些对他们来说是真的对一个孩子、一个姐姐的爱,还是惯性、人伦要求、他们之间感情的剩余,或是别的什么,但对我来说那是真实存在过的、让我觉得温暖的一种东西。”

    秦疏桐不禁收紧手臂,紧拥了裴霓霞最后一下,裴霓霞也紧紧回抱了他一下,并留下一句:“疏桐,不管将来发生什么,都不要选择放弃自己的那条路。”

    语毕,两人默契松开,秦疏桐一笑:“怎么,是要我引你为戒么?”

    裴霓霞回以一笑,语气轻快了些地岔开话头:“说实话,因为人生前十几年我都没有绸缪过将来,所以按理来说我并没有给自己做主的能力,你不好奇我说的第三、第四条路是哪里来的么?”

    “唔……所以是?”

    “我说过的,凤歌的人事历练比我多得多。”

    陶凤歌?那名年仅十六岁的少女?有将国公府小姐拉出原本的生存圈另寻出路的能力?

    “如果你有什么难解之事,其他方法都行不通的时候,或许可以找凤歌参谋一二。”

    裴霓霞对陶凤歌的评价是不是虚高暂且不提,他直到现在才突然意识到,今日这一场是对裴霓霞来说无异于人生转折点的仪式,陶凤歌却没有出现。

    “我去或不去,我和姐姐自有默契,而且这和我们的事也没有关系,你说呢,简公子?”陶凤歌双手托腮,笑得俏皮,和她所说内容该有的氛围相去甚远。

    简之维自觉问得失礼,十分老实地道歉:“我失言了,对不起。我不该打岔,还是说回我们之前讨论的事。”